知觉哲学是什么？传统与跨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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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会颖

感知理论在欧陆地区拥有悠久的传承，在二十纪和当前世纪的最近二十年间经历了诸多复杂演变。近些年，部分学术分支开始主动与自然科学开展跨学科探索，其中感知理论就是一个突出的示范。这个说明以经典认知观念为基础,分析比较了现代跨界感知理论所面临的挑战和其发展路径,旨在使读者对该学科领域形成较为全面的认知。

传统认识论探讨的议题涵盖感知体验的形而上学困惑、知识获取的难题，以及语言学、精神学对感知议题的介入；现代交叉学科认识论关注的焦点在于专注力与精神状态的关联性、各类感官体验的共通点与差异点，还有感知能力与思维过程的分野等。这两类认识论议题间存在隐秘的相互影响，不过只有当各自研究达到一定深度时，才能比较清晰地洞察它们彼此间的牵制作用。

最先要面对的是个哲学层面的问题：感知或感知体验属于何种存在形态？假如将其看作一种意识体验，那么通常情况下，人们似乎也承认存在无意识（unconscious）的感知（存在争议；参见Phillips, 2018 ，以及本文后半段的探讨），并且实际上还有许多意识体验并非感知。依照科学探究，感知需经由感官输入，并完成后续一系列处理过程，最终才得以形成，然而这种形成的具体内涵为何？科学无法直接提供关于感知本质的哲学性解答。认知学科的相关教材通常将这个议题称为“感知与认知”，然而其中对它们的阐释，却与日常理解大相径庭；举例来说“感知”有时被界定为“原始信息输入”，这种说法在学术著作里具有专门含义。

讨论知觉哲学可以涉及诸多议题，不过分析哲学通常关注一个特定议题，即“知觉议题”；这个议题有多种阐述形式，我们首先选用一个可能稍显歧义、却颇具分量的表述：倘若错觉与幻觉确有可能发生，那么常态下的感知便无从谈起。这件事会成为严重的难题，由于我们通常认为错觉、幻觉和正常感知，每种情况都不仅是可能出现的，而且实际上确实会发生。比较信念的真伪：假如某天有人断言，如果虚假观念存在可能性，那么真实信念或知识就绝对不可能存在，我们大概会认为这个说法过于极端。所以，假如说幻象和错觉确有可能发生，那么常规感知或许就无从谈起，这种情况一旦被周密的论述所证实，很可能会引发严峻的哲学难题。接下来，我们大致了解一下为这个观点提供辩护的最著名推理的主要构成。

先前我们谈及了错觉和幻觉；在哲学领域，通常将性质和它们的载体（一般是指物理实体）区分开来：当对载体判断准确，但对性质理解有误时，这种情况被称作“错觉”，而当载体和性质都发生误判时，则被称为“幻觉”。历史上两种引发感知哲学思辨的主要论点，分别是“错见论证”和“幻象论证”（Robinson, 1994）；这两种论证在具体表述上存在差异，其整体框架却颇为接近，本处仅对前者略作探讨。起初，比如眼前有个方形的容器，却因某种原因被误认作圆形，这种认知体验的性质“圆形”必须确认其存在，既然它并非实际存在于我面前的客观环境，那么它就只可能存在于感知者的思维之中。这种推理方式经常被称作“感觉与料推论”，原因是它涉及到了心灵层面的对象，而“感觉与料”只是暂时使用的标签。有时候，或者至少在原则上，这种错误感知和正常感知从个体角度看难以分辨，因为意识体验本质上是主观的，如果在错觉中感知到的是内心的感受和内容，那么在所谓的“正常感知”里，感知到的也是内心的感受和内容，或许可以说通过感知它们，我们间接感知到外部世界，但无论如何，直接感知到的都是心灵的对象。这一环节通常被称作“普遍化环节”，因为它将产生幻觉的状态也包括在常规感知之中了

此处需留意两个关键点，其一，前述两个环节均存在诸多分歧，其二，仅凭这两环节尚不足以形成严谨的论证，在高等哲学文献中，通常会补充若干环节，力求使此类论证呈现出更强的逻辑性。尽管如此，这类论证仍是探讨知觉形而上学议题的核心，它们决定了知觉哲学的整体发展路径。

- Tommy Parker -

确定整体发展脉络，涉及一种认识论学说，该学说主要依托特定逻辑展开。倘若彻底认同前述逻辑，那么其倡导的观点便是“感官表象说”（感觉与料理论; Price, 1932），该观点主张人类通过感官直接把握的是内在意识层面的客体。部分思辨家不认同先前论述的初始环节，即借助意识实体来解释错觉或幻象，并据此构建了不同学说；他们所倡导的学说包括：“副词学说”（adverbial theory;Ducasse, 1942），该理论通过语言剖析阐明将意识实体纳入解释体系是语言层面的偏差；另有“表征学说”（representationalism; Dretske, 1995），该观点认为感知属于表征活动，因此能够涉及不存在的事物，无需借助意识实体来呈现错觉或幻象中的特殊特质；此外还有“朴素实在论”（naïve realism”;M. G. F. Martin, 2002），该主张强调在常规感知过程中，感知体验至少包含外部世界的真实要素与属性。对于原始的朴素观念而言，它们往往也须与某种“选择论”相融合，因为在非正常的感知状态下，外部环境缺乏合适的成分或属性来形成相关的意识体验，换言之，它同样要否定前述论证中的第二个核心环节，即否定将错误的感知情形推广至正常的感知情形的做法。这件事并不简单，不仅因为前面提到的主体无法区分的理由，很多哲学家也会借助相同的大脑状态或活动来论证这一普遍性。需要留意的是文献中的论述往往涉及不同议题，比如意识感受、证据材料、行为选择等，并非所有内容都与前面所说的错觉或幻觉推理紧密关联。

近年来，针对这些议题出现了新的分类方法，例如探讨感知体验是否属于“关联性”范畴，像先前提到的感觉与料学说和素朴实在论就被划归为“关联性学说”，由于它们认为感知体验的形成源于关系，这种关系存在于主体与感觉对象之间，或者是主体与外部事物属性之间。副词理论和表征论通常不通过关系来界定感知经验，因此被归为“非关系性看法”（non-relational views; Cassam, 2011）。另一种较新的区分方法在于探究感知体验的内在属性是否关联表征信息，前述的表征理论明确倡导这种“信息视角”（信息视角; Siegel, 2010），而朴素实在论普遍认为感知体验的根本特征由客体所决定，故属于“客体视角”（客体视角; Brewer, 2011）；副词学说常与信息视角相呼应，而感觉材料学说则多与客体视角相契合。这些深奥的学问思量，是研读专门著作时人们常会遭遇的困境。

从思辨角度讲，本体论探讨经常关联着认识论议题。针对感知领域，一个普遍的认识论辩论涉及了朴素唯物论、复杂唯物论以及唯心论这几种不同看法。实在论和观念论是哲学上的争论焦点，一旦采用实在论立场，就会产生关于如何感知外部世界的讨论开元ky888棋牌官方版，具体表现为，主体与客观世界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认知障碍，这个障碍就像一道看不见的隔阂。探讨认识论的议题，往往涉及两个层面，一方面是意识体验如何面对外部世界，例如是否导致感知的间接受限性等；另一方面是意识体验如何关联自身主体，例如经验怎样支撑起判断的合理性等。诸如传统的基础论与融贯论之间的分歧、内在论与外在论的对立，乃至现象保守主义等不同观点，均要求对感知经验建立一套系统的阐释框架。另外，前述观点还须阐释感知表征的形态，诸如论断与非论断、认知与非认知等，此类考量与知识论的合理性有密切关联（Hasan, 2017）。

先前我们极其精炼地梳理了经典感知理论的若干核心议题；后续章节将逐一呈现一些较新的跨学科议题，供读者深入研读。由于相关议题纷繁复杂，为提升阅读体验，我们将采用编号体系来组织论述内容。

- Dean Stuart -

1. 无意识知觉存在吗？

科学化的认知表明，我们确实会不自觉地获取外部世界的信息，这一点心理学的研究结果似乎证实了。不过当前存在一些质疑声音，比如彼得斯、肯特里奇、菲尔普斯和布洛克（2017年）以及菲尔普斯（2018年）的研究指出：其一，那些所谓的“盲视”患者，或许只是把视觉感知的门槛设得太严苛，因而他们的病例资料都被记录为在这些区域完全没有意识活动，结果使得研究者推断他们实际上拥有潜藏的感知能力。另外，心理学中的启动效应研究，在何种层面上能够被视为知觉活动，而不是单纯的无意识信息加工，相关资料里缺乏根本性的解释依据。同时，知名的Goodale & Milner（1992）关于大脑两个视觉信息处理机制的生理学论述中，也没有充分说明为何后侧大脑的无意识处理需要被归类为知觉。

2. 意识内容比注意力丰富吗？

这个议题已经衍生出诸多演变和相异的说法，其中一个焦点在于探究注意力在思维构造里浮现的具体阶段。意识的一种看法称其为“丰富视角”，该视角指出，基础的感知活动便能形成初步的感知意识，注意力虽然会调整意识的具体表现，却并非意识形成的必要因素，这种观点由Block在2007年提出，被称为“溢出理论”；另一种意识观点称为“贫瘠视角”，主张感知活动从开始就需要注意力的参与，因此任何形式的意识都不能脱离注意力，这一看法由Prinz在2012年阐述。

3. 意识内容比注意力细致吗？

这个议题和上一个联系紧密，不过前者侧重于数量方面，探讨的是意识层面的信息是否多于注意力层面的内容；而当前这个议题则关注品质层面，讨论的是意识在解析度上是否比注意力更为精细，这一点有Block（2013）的研究为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能够各自独立，不过它们都是探讨意识与注意力关系时常会涉及到的辩论焦点。

4. 知觉信心是知觉经验的一部分吗？

心理学资料里经常出现这样的论述：人的视觉感知往往伴随着主观确信感（Koizumi, Maniscalco, & Lau, 2015）；不过这种表述并未明确指出这种"伴随"具体指什么：这种确信感属于感知过程固有成分，还是属于感知完成后的思维活动？这一领域涉及诸多问题，比如感知意识或表征信息是否具有不确定性，若存在不确定性，又该用精确度还是可靠性来描述等等（Morrison, 2016, 2017; Munton, 2016; Denison, 2017, Cheng,forthcoming）。

5. 预测处理的框架如何看待知觉？

人的大脑怎样形成精确的感知体验？一种理论认为，大脑会构建关于世界（包括自身）的模型，这个模型里包含了对事物及其属性的若干预设。为了检验这个模型，大脑依据它来推算或许会感知到的外界刺激，接着将推算结果同真实感知到的刺激进行对照。一旦推算失误产生，大脑将调整模型，再生成新的推算，如此循环往复（Cheng, Sato, Hohwy, in preparation）。这个PP框架存在诸多细节缺陷，其核心分歧在于，应当采纳Richard Gregory（1970）提出的建构理论（Hohwy, 2013），还是应该遵循J. J. Gibson（1979）倡导的生态光学（Clark, 2015）。

6. 感官知觉的个体化条件为何？

怎样判断不同感官知觉的区别呢？亚里士多德提出，这些感觉器官的差异在于它们各自专有的感知对象不同，例如，颜色是眼睛独有感知的，声音则是耳朵专有的体验。但是，中文中的“味道”至少有两种含义，一种是与嗅觉相关，另一种是与味觉相关；亚里士多德也意识到触觉的情况较为复杂，因为相关的触感或形态等，视觉同样能够感知到。资料中常见通过感觉器官、认知机制、外部动力、特定精神体验等来划分感官认知，这些方法各有依据，但也存在模糊之处以及需要应对的例外情况（Macpherson, 2011）。同时，关于多种感觉信息融合现象如何作用于这一议题开yun体育官网入口登录app，学界也已有诸多探讨（Deroy et al., 2016）。

7. 声音与听觉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听觉体验是个人感知还是外界现象？倘若属于后者，它属于哪种属性、怎样的发展还是某种现象？声音源自主体身旁、远方抑或两者之间？所有这些疑问同样适用于视觉体验以及（气味的）味觉，而它们的回应未必相同（Nudds & O’Callaghan, 2009）。不仅如此，我们难道仅仅感知声音吗（贝克莱学派）？或许我们常常只留意外部环境，却很少留意纯粹的声音（海德格尔式）？抑或我们总是借助声音来感知外部环境？这些关于听觉的疑问，与之前声音的哲学探讨紧密相连，同时和主体认识世界的理论问题也间接关联。

8. 在诸多感官都有知觉域吗？

日常生活中和医学领域都涉及“视野/视觉域”这个概念，不过各种感知理论对它的解读不尽相同。另外，非视觉的感知活动在何种层面上属于空间感知？它们的空间特征是否也能用“知觉域”这个术语来描述？P. F. Strawson在1959年提出观点，认为视觉具有这种特性，而听觉和触觉则不具备。近年来，涉及触觉领域的探讨逐渐增多，相关研究有Cheng与Haggard在2018年发表以及Cheng在2019年a发表的内容；同时，关于听觉的讨论也日益丰富，有Soteriou在2013年发表以及Wilson正在准备的研究；此外，嗅觉方面的探讨也在不断增加，Aasen在2019年发表了相关成果。

莫利纽克斯的疑问，如今已被现代科学所解答吗？

Locke与Molyneux之间大约在1690年进行的通信中，探讨过天生失明的人突然获得视力后，能否在不接触物体的情况下准确分辨它们形态的问题，这个议题持续引发概念层面的探讨和临床实践尝试，旨在寻求答案。当前科学界对这事的解释（Held et al., 2011）看来依然存在不少难题（Connolly, 2013; Schwenkler, 2013; Cheng, 2015）。该议题存在理论推演与实际验证两种形式，前者侧重概念探究开元棋官方正版下载，后者则聚焦现实观察；后者尤其要关注视障人士的空间感知与思维活动，具体涉及他们借助辅助工具进行文字辨识及艺术创作等行为（Cheng, 2020）。

10. 时间与空间意识的结构为何？

时间观念的构成，资料中一般存在三种学说在相互竞争：一种称为“电影式理论”，由里德在1855年提出，认为当下的感知及其包含的元素没有时间上的持续；另一种是“记忆式理论”，由胡塞尔于1928年或1964年阐述，主张意识本身虽无时间上的绵延，但它所表现的对象却是时间上连续的；最后是“持续式理论”，由布罗德在1923年倡导，主张体验本身就在时间上具有持续性。这项探讨，同先前关于意识与注意力关联性的论述存在关联，彼此影响（Phillips, 2011）。

从空间角度讲，有种康德派观点提出感知物体需要先有空间感知作为基础，这一看法有 Kant, 1787/1980; Cassam, 2007; Campbell, 2012 等人支持；不过近些年这个观点遭到了有力质疑，Schwenkler, 2012 就持此看法；同时它也引发了不少回应，比如 French, 2018; Cheng, 2019b 的研究；这种争论与超验论证的合理性也有密切联系。当前的一大难点在于，各位学者针对此类议题均持有独特的阐释方法，因此当下的交流还难以集中。

先前阐述了诸多方面，从覆盖范围而言或许尚有诸多领域未曾触及，在探讨深度方面则更为欠缺，诸多议题只是略微提及，对于参考文献的运用也仅是浅尝辄止；但期望它能够充当一份简略的指引，便于有志的读者循着线索去发掘更为详实的资料。感知学说的诸多议题在全球范围内持续引发关注，在中国文化圈更是具备广阔的开拓前景，这无疑是一个充满发展可能性的学术方向，期待有志之士能够倾注精力，携手共创价值。